你好,刘雪枫先生:
前两天,看到某公众号发表了你的访谈——《刘雪枫说把人从井里就救出来,我起的作用可能比学院派大》(以下简称《刘》)。有些观点我是很认同的。比如,你说:“因为懂和不懂,就把很多人从音乐拒之门外了,我觉得这个很可怕。”比如,你还说:“没什么入门的,这个入门不入门其实就是一个谈资,你自己喜欢,你从哪个地方都可以进来。”
是的,刘雪枫先生,我和很多同行们一直都觉得,从欣赏的角度来说,音乐是所有艺术门类中,“门槛”最低的:一个孩子视力还没有发育或者还不识字,尚无法看画或无法阅读的时候,他(她)就可以开始听合适的音乐了。一个人也完全可以根据自己的兴趣任意选择他(她)所喜欢的音乐。在这一点上,尽管我们的表述不同,但看法却是一致的。
然而,在《刘》文中,你的许多话,让人非常震惊——难以置信的震惊——你对音乐学的偏见和误解之深、你对音乐学同仁们的无端攻击,还有你那些貌似不容置疑却漏洞百出的论断,都让包括我在内的很多同行难以相信,这是话竟然出自大名鼎鼎的古典音乐普及者刘雪枫先生之口。
我的那些“愤怒”的朋友们,有些检索能力比较强,就找出你当年写《神界的黄昏》被人揭露抄袭的考证材料,以及网友批评你其它方面的文字;有些朋友的数学比较好,看到采访文里说,你收藏了10几万张CD,就做了下面的数学练习:
我不像他们那么能算计,但我又实在太羡慕你海量的收藏,于是忍不住到中国国家图书馆的网页上偷偷地看了一眼,发现他们的藏品中视频和音频加一块儿才和你的差不多(见下图),真令人咂舌啊!
当然,我并不同意那些做数学题的朋友,因为他们的算法针对的是普通人,而你,刘雪枫先生,不是普通人,因为你在采访中说——
看完我更惊诧了,这种惊诧甚至胜过看到“国图”的音像藏品数时的惊诧!尤其想起父母小时候曾对我说,我在3、4岁时还会尿床,我就羞愧难当,都不知道以后该不该向媳妇坦白。
当然,还有些你说的话,我觉得可能不够严谨。比如,你说——
你说的其实不对,领导可能有这样那样的不完美(声明:我时刻拥护领导)。但是,在古典、流行音乐方面的问题真不是你说的那样,不信你看看下面的几张图片。
还有一点我难以认同,就是你认为你有经验,你对音乐很痴迷,所以,你面对公众的讲音乐就胜过音乐专业圈的人,比如,你所列举的两位音乐学界的名人——杨燕迪先生、周海宏先生。当然,对于这个问题,我并不打算和你争辩。我想,那些同时听过你的课和他们俩人的课的听众,一定会有他们自己的判断。不过,你的下面这段话却错得离谱——
通过你的这段话,基本可以断定,你要么不了解周海宏的观点,要么没有说实话。以我对周海宏的了解,他从来没有要求听众欣赏音乐要读谱,他和科普兰的观点也不相同。另外,除了“音乐何须懂”,周海宏先生还有一套“走进音乐的世界”,说句你可能会不高兴的话,他推荐的音乐比你推荐的音乐质量高太多了——这当然是另一问题,你要是有兴趣,我可以另找机会耐心地和你解释,我为什么会这么说。
此外,你真觉得科普兰、周海宏等专业人士强调的东西都是“故作姿态”“蛊惑公众”吗?你这段话的潜台词似乎让人感觉,科普兰这样的专业人士,讲音乐也不如你?——当然,你要是这么想,我也表示理解——因为,对于一个3、4岁就能“读很多书”、“给别人讲故事”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值得一提的是,在我印象中,杨燕迪先生曾不止一次地称赞你对音乐普及的贡献,以及超级发烧友似的那种聆听积累。然而,在我这样的旁观者看来,当你说出:“我绝对胜过他(杨燕迪)”时,你在事实上已经“输”了。我看不出杨燕迪先生会和你针对同样的群体,且讲同样的内容,他对音乐的历史和人文阐释,在一定程度上,已经不是你的那个范畴了,也正是如此,才受到许多知识阶层的欢迎,这和你的普及活动交集并不大。
刘雪枫先生,在你的访谈中,你还提到,你曾经多次参加我的母校中央音乐学院的博士论文答辩。你说——
在我有限的了解中,很多同仁都以参加中央音乐学院的学位答辩为荣,但是,看到你的话,我代表我自己感到有点儿惭愧——让你失望了。我不知道你参加答辩的确切时间,以及你说的“好几次”到底是几次。为了谨慎起见,我多方联系打听了一下,综合各方信息得到的结果是:到目前为止,没有消息显示,有哪个部门曾经邀请过你到中央音乐学院参加过博士学位答辩。当然,如果这个事实有误,也非常欢迎你拿出具体事实来澄清,且一并告知,到底是哪里“根本跟人家没法比”。
另外,你说的“那外国索引都是假的”,我还是有点儿费解,因为对于音乐学的学位论文来说,“索引”是一个极其奇怪的字眼。当我们说“索引”这个词的时候,最大的可能是指向内文的图表或谱例,但这是作者自己设定制作的,所以不可能是假的(可能有错,但不会假)——这和你所表达的意思不符。因此,我猜想你说的“索引”是不是“参考文献”或“注释(脚注或尾注)”?而这二者又不同,对于一篇博士论文来说,同等情况下,多几篇或者少几篇参考文献,完全不影响论文的质量,也就是说,没必要去弄假的。所以,剩下的可能就是“注释”为假——也即,做“伪注”。伪注虽不如抄袭严重,但也算得上是“学术不端”了。由于你没有说明具体是什么情况,我们无法验证你说的是否属实。退一步说,即使属实,也请你相信,你看到的是极个别情况,绝大多数的音乐学论文都是经得起学术规范的层层检验的。
相比较你对音乐学博士的抨击,你对所谓“中国古典音乐专业”的批评更能吸引眼球。你斩钉截铁地说道——
看到这里,我又稍微脸红了一下——不过,你请放心,我和你不一样,我绝对不会拿你和国外的音乐普及者去作比较的——必须承认,当前国内的音乐学研究还有很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在某些方面、某些领域、对某些问题研究和西方发达国家相比确实还有不同程度的差距,这是事实,没有谁会否定这一点,但我们也必须看到,这种差距不只存在于音乐学学科,同时,音乐学和其它所有领域一样,都在不断地进步,这一点相信你也能理解,不必我多费口舌。
我所万万不能同意你的,是你说“中国古典音乐的专业”“比别的行业都垃圾”——音乐学的同仁们,既不生产“地沟油”,也不搞短信诈骗,到目前为止,。请问,刘雪枫先生,何以出此言?
至于你说的“搞音乐学的人就是把谱子弄得挺明白,审美基本没有”(见下图)——
以及,你还在访谈中说:“我满脑子想到的是音乐如何跟人类的生活发生关系,你们讲到的是音乐如何跟音乐家发生关系。”对你的这些话,我的很多同仁表示各种无奈、无语,不过,我倒是觉得其实没有什么讨论的必要。你的这两段话,透露出你对音乐学的学科范围、研究领域、涵盖内容、课程设置、培养机制,以及对各类音乐学院的教学情况完全不了解,无知到这种程度,其实挺让人同情的。
尤其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在你的访谈中,你在不同的段落中,说了好多次“狗屁”——我觉得这挺不妥的,即使是私下聊天骂人也可以有更合适一些的词儿,何况面对媒体采访?难以想象,一个声称热爱音乐的文化人,一口一个梅西安、《图兰朵》,转瞬就接着骂粗口。尤其让人担心是,你还从事儿童的音乐普及——我一直相信,音乐即使改变不了一个人的道德和品性,至少可以让一个人看起来更温和、更优雅,以你听音乐的数量,如果还做不到这一点,真不知道是音乐的失败,还是你的失败。
在那篇访谈文章的最后,推荐了你的新书《给孩子的音乐》,在看完你的谈话之后,我兴致勃勃地买了一本。并利用一个晚上通宵达旦认真地翻阅了一遍。
不过,结果却令人失望。
你的那些文字陈腐不堪、味同嚼蜡,很难想象连成年人都得耐着性子去读的东西,一个孩子能有兴趣?同时,文字的“原创”程度也实在太低了——我的意思是,字儿可能都是你自己写的,但是相似的内容,相似的对体验的描述,不看你这本书,随便找,哪儿都有,且写得比你好得可不是一点点——你书中的主要内容,都是过去的、当前的音乐学者们研究或书写出来,而不是你的个人分析或者你的个人洞见——当然,那篇序言和正文中的“口水话”除外。
你总是在一堆曲目的解说之中或之后,要么没话找话地解释:“故土即家乡”(p.175);要么苍白的抒情:“让我们一起通过音乐来想象这些风景吧!”(p.172);抑或故作深沉地说:“在布里顿这里,音乐中的风景从来就不只是自然界的风景。”(p.174);当然,你还忘不了偶尔给点“心灵鸡汤”:“努力去克服一切艰难阻碍,你可以做自己的英雄。”(p.206)
刘雪枫先生,你在访谈中曾说,“我这个不是叫儿童音乐,而是给孩子的音乐。当然,我也不会给孩子听特别复杂、晦涩的、无调性的那种音乐。让孩子通过讲解能够喜欢上音乐…”但是,你在曲目中放入了《尼伯龙根的指环》这样的歌剧的段落,加入了勋伯格《古雷之歌》这样的大型乐曲,你真的能确定孩子们不会觉得这些作品“晦涩”、“复杂”吗?我能否弱弱地问一句:你到底是不理解瓦格纳?还是不理解孩子?
尤其不能容忍的是,你书中的错误比比皆是——天啦,这可是写给孩子的书啊!你把李斯特、肖邦、拉赫玛尼夫都归入了民族乐派?好吧,他们总算写过自己本民族的东西。
但你在文中说:“舒曼在《童年情景》中回忆了与克拉拉一起经历的童年时光…”(p.5)。舒曼生于1810年,他和克拉拉初次见面是在1828年,那时,舒曼已经是个十八岁的小伙儿了,怎么是童年呢?就许你3、4岁能“读很多书”、会“讲故事”,人家舒曼都18岁了,就还是“童年”?
你在介绍这首作品的最后一段写道:“在设计装帧《童年情景》这本乐谱的时候,舒曼要求出版商采用镌刻铜版印制,并且在乐谱的内页空白处和曲名页上加一些装饰。出版商尊重了舒曼的建议,用蓝色边框装饰了第一版乐谱的所有内页,并用精美的黑色花纹装饰了曲名页。”(p.5),请问刘雪枫先生,我再弱弱地问一句:这样的花边“八卦”对一个孩子理解这部作品有什么作用呢?
刘雪枫先生,写文字或许可以“随性”一些,但是对乐谱的说明就得谨慎。你在贝多芬“调皮的节拍器”(其实你说的是,贝多芬第八交响曲第二乐章,你自己喜欢取这么个无厘头的名字就随你吧)中说:“他也故意在乐曲中‘点缀’了一些乐音错误…仿佛用交响曲总谱玩了一个小小的游戏。”(p.28)——请问,贝多芬这首作品哪里“故意”点缀了“乐音错误”?
刘雪枫先生,你说:舒伯特“一生创作了《菩提树》..等五百多首艺术歌曲”(p.31)——所有的字典、辞书都说舒伯特写过是600多首(一说603首)艺术歌曲,怎么到你这儿就少了一百多首?——你买CD片那么下本儿,买本字典就那么难吗?
你说:“这样的音乐形式称作多声部‘对位’,而这样的作曲方式则成为‘赋格’”。(p.25)“赋格”什么时候成为了“作曲方式”?
你说:“肖斯塔科维奇的这首钢琴协奏曲…大量运用钢琴演奏的八度技法、哈农练指法…”(p.314)“哈农练指法”竟然也算是“钢琴演奏技法”?
你说,“‘嬉游曲’不是一个曲名,而是一个曲式,即音乐的结构形式。”(p.40)——嬉游曲是“结构形式”?看来,你除了会讲音乐史,还会“发明”音乐史啊。
你继续补充道:“‘嬉游曲’出现在古典主义时代,并在那个年代非常盛行。‘嬉游曲’(Divertimento)这个词来源于意大利语‘娱乐’(Divertire)。那时的宫廷或上流社会交际场所,经常有乐队演出,‘嬉游曲’就是让人消遣、放松的小型室内乐曲。”
鉴于你分不清嬉游曲是“曲式”(Form)还是“体裁”(Genre),我对这段文字稍微留了点心,果然,我发现这段文字和百度百科词条的相似度很高——
刘雪枫先生,你连错误都和百度百科一样。你连百度百科也敢相信啊?——天啊,这可是写给孩子们的书啊!
刘雪枫先生,在你的书中,那个厚颜无耻的花花公子唐璜,被你当成了和艾格蒙特一样的英雄,让我的“三观”尽毁。你的不少乐曲解说,大量地使用故事情节,比如,在《金纺车》一曲中,第一段是作品介绍,第二段是故事情节。
这个故事情节,你这样写道:“年轻的国王在森林里迷了路…对姑娘朵儿妮卡一见钟情,想带她回王宫。继母假装答应,骗国王先行一步…继母杀害了朵儿妮卡,砍掉她的手脚,挖去她的眼睛,并让自己的亲女儿代替她…”,类似地,在《水妖》中,你写道:“母女俩从门缝中向外窥看…女孩儿发现脚边就是自己的脑袋,立刻晕倒了。”(P.96)。这样恐怖、血腥的、暗黑的内容这么直白露骨地写给孩子看,真的合适吗?
你在《金纺车》的最后一段强调:“交响诗《金纺车》通过音乐不吝笔墨地详细叙述了整个童话故事。虽然时间较长,但只要专注地聆听,就能把故事完全‘听懂’”(p.95) 你的这些故事情节,孩子真能通过音乐听出来吗?即使听出来又如何?孩子要的是美妙的音乐,而不是一个恐怖的故事。
刘雪枫先生,你知道吗?无数从事音乐学研究的人,多年坐着冷板凳,拿着你百分之一(或者更少)的收入,努力地做出有价值和意义的研究,努力阐述音乐的人文意义,努力用音乐的美去充实人们的生活。然而,这些音乐学的同仁们,却反过来受到你这样用他们所创造的知识来赚钱的人的嘲弄和讥讽,细细一想,这真是一件令人悲伤的事儿。这也许就是这个世界的残酷所在吧。
在音乐的普及过程中,专业人士和非专业人士,各有各的作用。我从未看到我的同仁,会因为非专业人士不识谱或者缺少其他方面的音乐知识,就对他们普及音乐的成效和努力产生怀疑。非专业作者的文章,常常有不少专业从业者的读者群,比如,辛丰年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反过来,那种认为专业音乐工作者只是分析乐谱和文字、感性能力低下的看法,更多是一厢情愿的、带着有色眼镜的“猜想”。从事音乐学工作的人,必定有经历程度不等的音乐训练,这种专业或职业的训练,远不是停留在“鉴赏”“理解”这么简单,这种训练形成的能力是没有经过同样训练的人所不具备的,这些能力无疑会对音乐的审美产生作用——当然,这也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就像的士司机没必要夸赞自己的开车技术好一样——只不过,许多音乐专业人员常常因为个人的追求或者学术旨趣,更愿意从事冷清的研究工作,而不愿面向大众。
另一方面,那些认为音乐学都是生产“假东西”的人,读过多少真正意义上的、好的音乐学研究文章呢?在当前的情况下,或许有那种为了某种学术之外目的的“不靠谱”的研究,但那并不是当前音乐学研究的主流,至少,不是绝大多数研究者的价值追求。
刘雪枫先生,显然你后来也意识到自己的言行不妥,撤销了公众号的转发,并向你的朋友们致歉,你把责任推给公账号,说是“观点被断章取义”(如下左图)。然而,这看起来并不是你的真实想法,因为,你在此前那篇采访文章的后面留言中说:“观点表达没问题”。只是要“为尊者讳”(见下右图)。
不幸的是,网络时代的一大特点就是:一个人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儿,往往会留下永远也抹不去的痕迹,你看,即使最终那个刊发你访谈的公众号把整篇文章都删掉了,我也依然可以原样地保存着截图,连同你的书一起提醒我自己——靠贬低他人是无法抬高自己的,那样反而会显出内心的自卑和皮囊下的“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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