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自序:文章的意义就在于以文字的方式描绘出音乐音响的结构原则和艺术效果,使音乐中那潜在而抽象的神秘意义浮出水面,旨在使自身成为接受者除了聆听以外的体验、审美、感受和理解的一种阅读式延伸。
2011年,随大型古装宫廷戏《甄嬛传》的热播,由音乐人刘欢作词作曲、孟可编曲的主题歌《凤凰于飞》也为广大观众所熟知。歌曲以其别样的民族风格、回转曲折的旋律线条和荡气回肠的音响效果,使人感受到艺术的魅力和某种歌曲创作的新风。本文欲对该曲进行创作分析,总结其成功经验,从以下三个方面带领大家进行作品赏析。
一、古意盎然:古典诗词乐韵相得益彰
初听《凤凰于飞》,最直观的印象便是那古诗词般的歌词与古韵悠长的乐风。据相关人士透露,这源于作者对中国古典文化的倾心,以及从中获得的灵感。词曲创作同步互动,相互调和,统一服从于形式及内容全然“古风”的整体创意构思。形式方面,歌词隐约带有诗经体痕迹,辞藻华丽,措辞整齐,充分展露出古典诗词特有的美感,又不拘泥于固定格式,体现出可根据音乐发展逻辑需要而进行调整的灵活性。
四段歌词,整合为三段体音乐结构,乐句与词句同构,速度缓慢,节奏持重,以均分八分音符为主要节奏型贯穿全曲,以“一字一音”原则与歌词结合,使歌曲演唱呈现出吟诗般韵致。一经响起,一股浓浓的书卷气息便油然而生。
内容方面,歌词描绘了从两情相悦、情投意合到爱情灰飞烟灭的情感历程,给予音乐以情绪基调方面的参照和限定;而旋律则以清羽调式为基本素材,发挥并扩展文学意蕴,恰到好处地抒发了歌词所蕴含的哀婉凄切之感。
总体而言,词曲在水乳交融的有机结合中,自然流露出盎然古意,仿佛使人置身于古典小说或诗词中的古韵场景。歌曲进而调动多元化音乐表现手段,对自身进行润饰,不仅焕发歌词的崭新生机,也具有了深沉的民族风格和隽永的艺术魅力。
二、中西合璧:以多元化音乐表现手段彰显民族风格与艺术个性
在《凤凰于飞》中,听者始终能为其丰富细腻的表现效果所吸引、感染,并获得与众不同的审美感受。这正是创作者以其高蹈的艺术理想和宽广的文化视野,博采中西方音乐表现手段,并付诸艰苦的探索实践所收获的硕果。
1、民族化音调的深度探寻,个性化和声的创意配合
音调民族化是流行歌曲民族化创作的一个重要方面。我国大量流行歌曲作品或流派多撷取民间音调素材,结合些许流行音乐元素进行创作。故而有专家直言:“中国人最容易接受认可并得到传播的流行音乐是民谣小调类的流行歌曲。一直以来,中国流行音乐编创呈现出明显的民歌化趋势。”1这一方面指出中国流行音乐的创作传统与特色——其与我国传统民间音乐保持天然联系的文化秉性,另一方面也显示出特定创作和接受群体的文化归属和审美取向,侧面展露出对几代音乐人努力方向予以肯定的文化自信。但是,问题也正蕴含其中。与严肃音乐作曲家相比,流行音乐人对于民间音调的吸收与为用并不令人满意,通常其处理方式过于简单随意,处理手法较为有限,民族与流行的结合往往带有无机性和浅表性。因此,“民歌化”在某种程度上也意味着民俗化,甚至庸俗化,而民族化流行歌曲也经常被认为是“土”的、“落后”的、“不现代”的。
可喜的是,《凤凰于飞》使我们看到了流行歌曲民族化创作中的旋律转向,从中也可感受到创作者对这一问题的思考与求索。第一段在羽调式和声2基本语境中,以四个乐句3描写出女主人公对相爱过往无限感怀,却觉虚无缥缈,因得而复失而幽怨中生的复杂心境。第一句为深沉内敛的音乐主题。旋律从低音区角音正拍起句并级进上行,后接连续两次五度上跳,到达高点后折返,直线下探至低点后回归起始音,构成跨越十二度的巨幅正波型线条,一开始便预示出音乐所蕴含的内在张力,隐喻出跌宕起伏的剧情发展;音程的多样组合与用心搭配,使旋律内含四度和五度三音列4,极具艺术个性:
第二、三句源于对旋律主题的引申与发展,其中第二句在旋律运动、调式设计与和声配置等方面均体现出创作者匠心。句首以与第一句相似的方式起句,只是将第一个五度音程缩小为四度,导致降低二度的旋律走势,情绪基调较前句略显抑制低落,而燕乐Ⅱ级和弦5的创意配合,则凸显出音响色彩的微妙变化,营造“雾里看花,水中望月”的神秘梦幻般意境;乐句后部引入偏音闰,与结束音角构成三全音旋律骨架,从中可提取基于闰音的回环式旋律片段,产生类似转调的游离效果和某种玄妙意味,在更具色彩的和声语汇6铺陈下,对歌词意象进行凝练:
第三句调式回归稳定。句首与第一句相同;句尾因音程转位而造成旋律的上下折转,并在和声层面对第二句音响色彩进行延留:
第四句对先下后上跳进四音列动机进行下行自由模进,在惯性作用下持续下行,后驻留于属和弦中,和声则表现为由上下邻音和弦所润饰的属和弦结构:
该段将民族音乐语汇融会贯通,转化为个性化的乐思挥洒成曲:以特定旋法、调式风格以及“鱼咬尾”连缀方式,表现出民族神韵;对主题材料进行重复、变形、衍化,亦具有较强的发展逻辑性和动力性;创造性地使用偏音,使旋律获得丰富色彩,增强了感染力和戏剧性效果——然而,这也同时模糊了调式性质,使其似乎溢出了传统理论范式,给和声配置造成很大困难。对此,编曲者创造性地将调式和声与其它色彩性和声相糅合,既保持了音乐的五声性风格特点,又强化、凸显出旋律个性,营造出如梦如幻般的音响氛围,从而升华了音乐的整体格调与境界。
2、调性语言的宏观布局,音响运动的层层推进
调性,是音乐表现的重要手段,其变换转化及宏观布局对于音响运动和层次架构具有重要意义。而民族化流行歌曲往往更关注线性思维范式中的调式风格与旋律走势,对调性变化对比的动力性与结构力作用缺少应有的重视。对此,《凤凰于飞》展示出不同的创作姿态与艺术品格,其调性按结构第次不断演进、变化:
如前所述,第一段立足于e羽调音响语境,色彩黯淡朦胧,如梦似幻。第二段通过调式互换技巧,以ⅴ-Ⅰ方式进入同主音E大调。该技法往往能够形成鲜明的明暗色彩对比和段落层次感,使人产生激越的情感体验,因而在流行歌曲创作中十分实用,并广受欢迎。曲作者也曾表示过对这一手法的情有独钟,并通过身体力行的多次实践加以确认7。此次,作者再次运用这一技法,进一步挖掘其表现性能,显示出更高的艺术追求:旨在证明以此调和、渲染民族性音乐语汇的可操作性,实现五声调与大小调音响的融汇化合,开掘流行歌曲民族化创作的新空间。这里,音响色彩瞬间切换,由暗转明,在逐渐高涨的弦乐推动之下,积聚着惊人的戏剧性力量,如同射入一缕刺眼的强光,呈现出“拨云见日”般的辉煌效果——这不应该仅仅表现的是主人公对爱情宿命的消极接受,也许是对人生意义的拷问,亦或是对悲剧命运的抗争。
该段包含平行关系的两个乐句。第一句提取前段材料,通过音程转换技巧进行发展;第二句中部引入小下属和弦,进入a小调调域,以音响色彩变化并及节奏变换,为音乐发展和情绪升华凝聚力量,最后将旋律推至高点,此时音乐爆发出悲愤的激情,将力量积累至难以遏制的程度,以属准备方式期待第三段出现。
第三段将第一段整体上四度模进,再综合调动力度、织体、配器等手段,将音响推向大气磅礴之势,表现出女性为爱抗争的破碎之美。最后,旋律对第四句下四度自由模进构成结束句,回归主调,与第一段形成主属呼应,音乐态势趋于平息。
每个乐段,好似不同时节的花朵,随着音响运动的层层推进,依次呈现,逐级展开,最后产生如花绽放般的艺术效果,听者也由此获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情绪体验。歌曲以多元化表现手段点缀自身古韵底色,令人耳目一新。其艺术面貌既受音乐自身逻辑体系的独立规约,又充分体现其对于电视剧整体格调、内涵的抽象和引申意义,发挥主题歌特有的概括功能。
三、音剧同构:充分发挥主题歌的概括功能
作为一种独特的艺术形式,主题歌与电视剧具有结构同源性关系,由此区别于一般歌曲。优秀的主题歌能够以特定的表现手段对剧中人物形象予以充实,对剧集内容、思想主旨和情绪基调等方面进行高度概括与浓缩。它就是电视剧的声音微缩版,透过它人们可以对剧本身有更为深入的了解与认识。《凤凰于飞》便很好地发挥了这种概括功能:以其特有的史诗感、民族风格和艺术性,与电视剧所展现的历史情境、文化氛围和艺术格调协调一致;以音乐语言的深度模式,对剧中人物的情感纠葛、内心变化,以及错综复杂的剧情发展进行刻画与投影;以爱情的幻灭为着眼点,概括并总结了剧作女性悲惨的情感命运和故事结局。
作为片尾曲,《凤凰于飞》还抒发出诸多“从剧情引发出来的情绪与感慨”,起到了“延伸剧情内涵的艺术表现作用”8。一曲爱情的悲歌,以真爱的追求及幻灭为拟像,暗示出剧中女性无助无奈的抗争,以及抗争以失败告终的深层寓意,升华了悲剧美的艺术境界。某种意义上,它亦是一曲熠熠生辉的女性赞歌,绵延不绝、荡气回肠的音响波澜描绘出一幅女性自觉反抗的感人画面,表现出她们振颤心灵的性别解放意识和振聋发聩的呐喊,与电视剧所弘扬的女性主义精神具有异曲同工之妙。
结语
《凤凰于飞》是流行歌曲创作民族化的一次尝试。它既植根于古典文化的沃土,又以丰富多元的技术手段,深度开掘民族性音乐的表现空间,实现了民族音乐元素与经典和流行音乐语汇的有机化合及内在渗透。无论情感抒发的酣畅淋漓、意境营造的惟妙惟肖,还是戏剧张力的凝聚铺展和历史意蕴的深度诠释,均达到了较为完美的境界,对电视剧进行了高度概括与引申。此外,其借助大众媒介的平台优势,获得广泛流传和社会回响的传播学成功经验,亦值得借鉴。希望该曲能够成为引玉之砖,为流行歌曲创作打开新的思路,也希望更多理论家将流行音乐民族化置于自己的研究视阈中,为我国流行音乐文化的整体建构与发展发挥积极作用。
【注释】
1. 施咏《什么是“中国流行音乐”——“流行音乐民族化”视野下的概念辨析》,载《中国音乐》2016年第3期。
2. 在五声调式中,羽调式和声最易着手。主要原因在于其音阶结构对于传统功能和声理论,具有较强的可操作性,主要体现在偏音的引用与处理。该段和声具有明显的功能性,通过钢琴演奏的琶音加音阶式十六分音流,进一步与五声性旋律相协调。有关羽调式的和声理论可参阅黎英海著《汉族调式及其和声》,上海音乐出版社2001年版,第137—138页。
3. 四个乐句既体现出“起承转合”的发展逻辑,又带有某种复乐段痕迹。由此可以推断,这是作者内在民族乐感与西方专业曲式知识融汇化合后的创作自觉,是在中西方音乐文化中多年浸泡的结果。
4. 乔建中先生认为,五声音阶中的四、五度三音列,分别是南、北方山歌音调结构的重要原则。参阅乔建中《论汉族山歌的音调结构特征》,载赵宋光主编《旋律研究论集》文化艺术出版社2000年版,第105—125页。
5. 该称谓参考了黎英海先生的相关研究。参阅黎英海《汉族调式及其和声》,上海音乐出版社2001年版,第142页。
6. 该和弦与燕乐Ⅱ级和弦构成五度进行,在功能关系上更为疏远,后以半音化方式进行至属和弦。
7. 在为2008年北京奥运会创作的歌曲《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中,作者娴熟大胆地对这一技巧进行创造性使用,使歌曲获得了丰满的艺术表现力。该曲并没有刻意民族化,而是兼具浪漫飘逸与雄伟恢弘的气质,切合并升华了活动主题。
8. 曾田力、雷伟《电影电视剧音乐分析教程》,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39页。
文章根据《流行歌曲创作民族化的启示——主题歌〈凤凰于飞〉音乐分析及相关透视》(《音乐传播》2017年第2期)略作改动
作者简介:郭鹏,博士,学者,乐评人,爵士吉他手,中央音乐学院博士后,北京现代音乐学院教师,中国音协流行音乐学会会员,出版教材《流行音乐基础和声》,在权威核心期刊发表论文多篇。
投稿及合作:peng_music@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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