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球音乐鉴赏

今晚这首是纯音乐。

我正于书桌前构思老师您上周布置的期末论文。我得像老师您在课堂上特意指出自己备课是如何认真、特意抛出事先准备好要在某处抛出的刻板玩笑、特意花足足五分钟讲自己是如何费劲地请职工调试投影、以凸显老师您对这门课的认真态度那样特意强调一番：此刻，我只让台灯那一点点黄色的灯光来温暖这个属于您的宁静冬夜。您看，凌晨一点十五分我还吃了好几块黑巧克力，只因为我希望它们会带给我一点关于这篇论文的灵感，尽管我明明知道晚上吃这种甜食会有多么可怕的后果。

我是在说，这是其中一个您给我深刻印象的地方。在您之前，我从未经历过一任会中断自己的讲课，转而去谈自己课前如何备课的老师。您愿意花上好几分钟、变换好几种语气，绘声绘色地把那些琐碎得诸如您今天是如何来到教室的这样的事情告诉我们。您一定权衡过利弊，如果今天的课讲不完的话，您不会这么做的。这听起来非常像自夸，因为中断授课来讲这些事情，就像是特意强调这门课的老师是多么的敬业，而这门课的老师恰恰是您本人。不过，我们都明白您的意思：您是想吸引大家的注意力。一个人孤零零地讲课，底下没有一个人抬头，无数的手机屏幕亮着光。偶尔有个学生抬起头瞧一眼投影，随即又把头低了回去。也许是因为这首歌的律动吸引了他，也可能只是因为他的朋友圈怎么也刷不出来新的内容。

这样的情景很容易让人灰心丧气，甚至让人怒火中烧。您觉得您的学生一点都不尊重您和您的劳动。您其实有点生气，但您是一个有教养的人，您想当一名招人喜欢的老师，所以您觉得您不能刻薄地批评您的学生，因为这样没有教养还不体面。于是，您大谈特谈自己如何对这门课用功，您希望他们能像您尊重他们那样尊重您，至少愿意听一听课。和您讲那些刻板笑话的时候一样，一开始只有那几个整节课都抬着头的人抬着头，慢慢地人数增加到了半个教室那么多。而当您的话音一落，立马就只剩下一开始就抬着头的那几个人还抬着头了。

尽管只有区区几分钟，大家的注意力的确暂时回到了教学的内容上。当您观察到大家的目光开始聚集到您身上时，您就为自己刚才的坦诚和那爱出风头的小聪明而感到沾沾自喜。好了，这下他们会听课啦。这小小的成果足以让您把课讲下去了。您起劲地对着这间教室讲课，很快就讲到了五点钟。点过几个名字之后，您就照例提前下课。大家都特别喜欢您。

这是一个古怪的事实：只有在并非刻意的情况下才能达到最好的效果。我无法对此做出解释，不过我相信比我更有生活经验的您也会同意这一点——女孩子往往在她没有意识到自己正散发着魅力的情况下才最让人心动，蜜蜂也只是为了自己的目的才酿造蜂蜜，并不知道蜂蜜对人类用处诸多。我一定要告诉老师您，我被您讲课时无比认真的神情打动过许多次。我和您都很清楚课堂上大家的状态是怎么样的。有一次下课，我挤在队伍里等着离开教室，经过您身边的时候，我看见了您额头上的汗珠和花掉的妆。以及在您第一次中断讲课、生动地谈起自己乏味的生活经历的时候，我立刻就明白了您的用意，同时联想到其他老师在这种情况下是表现得如何没有您友善和耐心，不禁对您生出一种钦佩之情，直到后来我终于发现这其实是您熟练使用的一种表面上是坦诚的分享实则不过是吸引大家注意力的手段。另外，每次您放视频给我们看的时候，我观察到您总在观察我们。这很好理解，这些视频您已经看过许多次了，您对它们的兴趣肯定不及我们对它们的兴趣，而且您还得记下一个个抬起头认真看视频的同学的长相，还有一个个低着头专心玩手机的同学的长相，好在点名的时候在点名册上做好标记。

如果您坚持读到这里，难免会感到恼怒和委屈。您会觉得我真是个混蛋学生。我无意为自己辩解，但恳求您能再施予我一点耐心、允许我表达自己的观点：我觉得宽恕他人的罪过并不总是件难事，只要站在他人的立场想一想，便不难找到他做下不该做的事的理由。一个人受到伤害，愤怒的本能自然会驱使他采取报复行动，事关自身时，往往难以保持超然态度。但只需稍加思考，他便能从局外反省自身的处境。这样一来，宽恕他人对自己的伤害就比较容易了，甚至比宽恕他人对他人的伤害更加容易。

您其实明白为什么我会和您分享这些的。一开始我还没能理解，为什么您说下节课需要足足二十分钟来讲期末论文的要求，甚至可能要拖堂。我觉得有点奇怪。在我看来，这只需要一张简洁得只有几个词语的ppt就足够了，但我也想不到别的理由。再说一拿起书包，我们就把它给忘了。原来，您是准备一口气把积累了一辈子的怨气通通发泄出来。您声称您非常喜欢自己的学生，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觉得大家都可爱无比。然后您告诉我们，在九月、十月和十一月的某一天，某李姓和林姓同学迟到了足足有十七分钟，而某陈姓同学临下课了才走进教室。您认为自己是个心软的、容易受到情绪问题困扰的人，所以为了公平起见，对于同学们未来某天铁定会发给您的求情短信，您会直接删除，尽管这样冷酷无情的举动和您耐心善良的光辉形象严重不符。您细致入微地记录了种种我们对您的恶行，恶狠狠地数落着大家，还不忘提到您是非常喜欢我们的，以及您得保持公正。泄愤得如此有修养的您越说越生气，越说越激动，声调越来越高，音量也越来越大。好在下课铃终于响了。剧烈消耗之后，您终于能歇上一会了。卸下心里的负担，您感到一阵轻松。

最开始我以为您只是简单发几句牢骚，于是低头继续忙自己的事。在您提到那几个刺耳的日期时，我和别人一样，惊愕得立马抬起头望着您；而当您说到大家的短信您看到一半就会再也看不下去的时候，我不禁哑然失笑。我联想起这节课之前您的温暖形象：耐心和包容是教师的美德，这一点您还是很乐意去遵守的。您活跃课堂气氛的时候，如果有人因为您的片言只语发笑，您就觉得您的学生喜欢您，反过来也喜欢他们。但更多的时候他们是在闲聊、玩手机和趴着桌子睡觉，这种时候您就偷偷讨厌他们。我认识到，您和那些上了年纪的、陈腐刻板的老师的区别只是在于您更年轻更好看，以及着装品味更优雅。毕竟您是教音乐的老师。

我们现在往往只是出于传统习俗的缘故才会对事物表达敬意，而不是我们对这类活动感兴趣。很多时候我们只是例行公事。过去，只因为我们喜欢聊天胜过交作业，就有人说我们忘恩负义，那些老师和家长的宠儿们也觉得我们可鄙。但现在不同了，上了大学，我们终于可以不再用这些行为准则来约束自己了。正如您课堂上的我们，我们只关心课上的点名和期末的学分，对枯燥的教学内容真正感兴趣的人寥寥无几。有一两个人可能会想到，我们应该体察老师的心情。他们逼自己听十分钟的课再玩手机。

二十岁真是让人操心的年纪。您不会喜欢我，我一定是您教过的学生里最讨人嫌的那个。唉，您怎么就碰上了这么个学生。如果有机会，您肯定要好好教训教训我。不过，并不是每个学生都像我这样行事的。绝大多数人都完全满足于做循规蹈矩之事。我则恳请您能大发善心，原谅这个自高自大、不知廉耻、妄想教育您的刻薄学生，给他一个D吧。这除了自私，还能是什么呢？